李离梨

迷人的梨老师,兄弟萌一口干了嗷

你要知道,如果你有幸在春节的前几天跟着爸爸妈妈逛过一次商场,听过刘德华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唱着恭喜你发财,嗅过花生瓜子核桃杏仁的果香味,看见过弯弯绕绕缠在光秃树杈上的一串串彩灯,窗外鹅毛大雪,路灯上挂着红色的中国结,马路上炸开剩下的红色鞭炮碎纸被一个个脚印结实地踩进了脏兮兮的雪旮瘩里,爆竹燃而未尽的硝火味道混杂着污浊的汽车尾气顺着鼻腔直冲进你的天灵盖。如果你有幸经历过这些,那便说明你足够幸运,而如果你足够幸运,那便是你不幸的开始。你的灵魂将在那一刻定格成永恒,你将永远地被遗忘在那一刻,你将永远地属于那里,你再也回不去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你的肉体会去向远方,然后在不同的床上反复做着同一个梦。你会梦到那间嘈嘈嚷嚷的教室,你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声,同学们的嬉笑打闹声,班主任的责骂声,但你就是看不见他们人在哪。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你,在课桌的方阵中,在一尺高的书海里坐着一个你,你盯着空洞的黑板,窗外的阳光从艳阳高照慢慢滑成落日余晖,你的影子倾斜着,一点点拉长,脸上金色的汗毛渐渐变得彤红。钟表的指针转到了五点半,下课铃响了。一阵课桌椅的推拉声,你感觉身旁有人跑过,一阵风撩起你课桌桌布的一角,你循着动静回头望过去,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只看到黑板报上画着丁凯乐和莲蓉包在分享着一些科学小常识。

你想走,但你不能走,因为妈妈还没有来接你。妈妈呢?妈妈去哪了?妈妈怎么还不来接我?妈妈?妈妈?妈妈?你这样想着,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广播铃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是清校铃,声音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京戏唱腔,有一些失真,从空荡荡的走廊飘进了你的耳朵里,听起来忽远忽近。

那一刻你终于意识到,你该走了。即便妈妈还是没有来,但你就是得走了。于是你背上书包,穿过无边无际的校园操场,四周是静谧的黑,天空里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残月指引着你回家的路。你走过高架桥洞,火车哐窿哐窿地呼啸着从你的头顶上方飞驰而过,你想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来这里野炊,挖了一个土灶,煮糊了一锅水饺,不锈钢锅也被烧成了黑色。你又走过了高高的废弃水塔,你曾听妈妈讲过她小时候爬上来差点摔下去的光辉事迹,这水塔差点要了妈妈的命,也间接差点要了你的命。你就这样在黑暗中坚定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能听到敲锣打鼓的喜庆音乐恭喜恭喜恭喜你啊恭喜恭喜恭喜你,你抬头望去,终于看见了在路的尽头,摇曳着一盏昏黄的灯光。你告诉你自己,那盏灯是妈妈为你点的,你到家了。用纸扎成的童男童女和你差不多高,他们藏在光与暗编织的阴影中,穿着红色的上衣,绿色的裤子,黑色的布鞋,在路的两边排成两列,举着五颜六色的花圈,盛大地迎接你这个浪子的荣归故里。

你看不清楚纸人们的脸,但就是莫名地觉得亲切与熟悉。你忽然就想起了给你买过冰激凌的邻居袁奶奶,不小心弄坏了你的保龄球的对门黄爷爷以及那些姓氏都早已忘记的爷爷奶奶们,他们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但你知道时间并不能改变什么,从一事无成到一事无成,改变的只有岁月本身和老人们一座座隆起的坟包。你从出生之日便预言了自己的死亡,你无法接受,你想过努力,想要去抗拒,但你懦弱无能,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于是你开始信命,你认为每个人都是有各自的命数,在命里出生,在命里死去。人们常说,好言难劝找死的鬼,但对于找死的鬼来说,死是他的命,好言便是逆命而为,逆命之言又怎敢自称好言?所以你浑浑噩噩,终日混吃等死,幸得在梦中衣锦还乡。

转眼走到了单元楼门口,你的思绪终于被拉回了梦境中的现实。墨绿色的双开木门落满了灰尘,皲裂的漆皮斑驳脱落,露出了呲牙咧嘴的木头豁楞。你想着以前不知被这些倒刺扎过多少次,手指肚传来一阵幻痛。拉开木门,你重重地跺了几下脚,楼道里的声控灯忽然亮起,竟一时间晃得你睁不开眼。爬上三级楼梯,你终于看见了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家。

家是什么呢?你想起了随爸爸一起,回到了他的老家。看见爸爸同他的表叔侄兄弟们一起用老家话摆龙门阵,你听不懂,但你看着他们笑了,于是你笑了。你又想起了妈妈也带着你回到过她的老家,看着妈妈同她的表姑姨姐妹们说着家长里短,你听不懂,但你看着她们笑了,于是你笑了。老家的亲人们很好,他们很照顾你,说是要尽地主之谊,欢迎你下次再来玩。你开心吗?也许吧,毕竟你笑了。但你也知道这里并不是你的家,地主之谊,欢迎再来,话里话外不过当你是客。父母的家是你的家吗?如果你娶妻生子,父母家便不再是你的家。如果你终生不娶,父母也大概率会先你而去,当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家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家。那你和妻子的家是你的家吗?妻子尚不知姓甚名谁,何来的家。所以,你的结论是,家是你在人生的某些阶段中短暂拥有过的东西,那是一个你永远也无法回去的地方。

然而你还是在睡梦中强行回去了。你看见了你的家,你不相信这是你的家,但你的肌肉记忆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家。本该是门的地方只空余一面煞白的石灰墙,你记得这里原来好像是有门的,毕竟春联还贴着,上下联横批大概框出了一个门的样子。你看了看春联的内容: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字是黑色的墨,纸是绛紫的黑。你突然想起,你曾经指着一户人家问妈妈,大家的春联都是用红纸写的,为什么这家是紫色的呢?妈妈说,这说明这家人在这一年内有人去世了,这时候春联就要用紫色的纸来写,以表对死者的怀念。现在,轮到你怀念了,你看向正中央,明明应该倒贴着福字的地方正着贴了一个奠字,再抬头,横批处没有写字,只是挂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相框,而框中的照片正是你自己。

你忽然就醒了,正是夜半三更。明亮的月光从窗子里照射进来,洒在清冷的地板上。小时候你曾听老师讲过,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自那时起,你便固执地认为月亮是人类的守护神,它会一直陪着你到任何地方,指引着你回家的方向。你盯着月亮,皎洁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你的双眼,于是你开始沉醉,不受控制地追寻着月亮破窗而去。你疯狂地奔跑,直到狂奔至结冰的湖面上,你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湖中央站定。月光掠过湖面,贪婪地抚摸着你的每一寸肌肤,你在这抚摸中逐渐缓和了气息,月亮也慢慢变得温柔,它轻轻地唱起了歌:“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快乐和智慧的桨。”小时候的你就听过这首歌,是快乐星球的片尾曲,那时的你迫不及待地希望远航,然而现在的你已远航太久,以至于都弄丢了快乐和智慧的桨。那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你只能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日光高悬,凝重的冰面上开始出现裂纹。终于,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嚓,冰面融化了。你踩着的那一块冰本还可以承受你的重量,但随着消融,你无可避免地一点点沉了下去,可你依然站得笔直,就像一个骄傲的船长誓要与船同归于尽。在鼻腔即将淹入湖水的刹那,你忽然看见岸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妈妈!妈妈来了!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站在岸边向你挥着手。一瞬间,你的记忆完整了。

在清校铃第二遍打了一半的时候,你听见了教室外一个女人在喊你的名字。是妈妈,妈妈终于来接你下学了。她愧疚地向你道歉,诉说着工作的繁忙,并保证下次一定准时。你或许之前有些抱怨,但看到妈妈的那一刻,抱怨就已经烟消云散。妈妈把你抱到了电动车后座,然后给你带上兜帽系好绳结,电动车载着你们母子俩穿过高架桥洞,火车哐窿哐窿地呼啸着从你们的头顶上方飞驰而过。妈妈问你还记得这里吗?你说当然记得,当时和妈妈一起来野炊,结果最后把饺子煮糊了锅也烧废了。妈妈笑了,你也笑了。电动车又载着你们经过了高高的废弃水塔,妈妈说她小时候调皮爬水塔结果差点掉下去,你问如果当时妈妈掉下去了是不是也就没有你了呢?妈妈想了一下,笑着说了声,是,然后你也笑了,然后妈妈笑得更大声了。你们就这样在暖黄色的路灯下骑着车,不知道骑了多久,你听见了新闻联播的整点报时声,抬头望去,终于看见了在路尽头房子的窗户里射出的鹅黄色灯光,你说妈妈你忘记关灯了,妈妈说那盏灯是妈妈专门为你留的,以免你找不到家。

在沉入湖底的最后时刻,你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右臂,朝着妈妈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少先队礼。妈妈笑了,她大声地喊了四个字,你用仅剩的余光读懂了她的唇语,于是你也笑了。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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